维新志士刘光第,是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在 他英勇就义百年之时,展卷披阅《刘光第集》。不禁又 惊讶,又感动。惊讶的是,一位进士及第的京官,竟然 贫困若此。感动的是,他清贫自守,不坠青云之志。 刘光第自幼家贫,少年丧父,寡母卖屋买书,支持他求 学。1883年,刘光第24岁时中了进士,授刑部主事。当 时京官薪俸薄,应酬多,用度大,显然他无此财力,迟 未就任。同宗刘举臣,系自贡盐商,富而仁,闻讯自愿 每年汇助银二百两,这才启程赴京。 光第1888年抵京后,曾估算:“留京有家眷,每年 非六百金不可,除去俸银五十余金,印结闲时长扯①不 过百余金”,除刘举臣年例资助二百金,还缺二百余金。 本希望县里办成学田,可津贴京官,但多年未得实现。 亏得县令陈洛君也年助百两,再加节衣缩食,这才勉强 “长安居”。 且按衣食住行来看看他过的日子: 因为刘光第“所穿近敝”,一朋友出京时,“欲以 纱麻袍褂相送”,但还是被刘光第“婉而却之”。 平日吃的粮食,多为一种价廉的“老米”,而非价 昂之白米。某年:“京师米麦大涨。幸兄②宅中大小人 口均能打粗(富顺方言,指能过极简陋生活),或时买 苞谷小米面(京师谓之杂黄面)及番薯贴米而食。”至 于吃菜,有时一日全是蔬菜,以致同住之亲戚,“另买 肉独食”。 所住居室,朋友“见空旷无甚器具”,笑引诗句: “空斋静似阿兰若”,象和尚的住处。又一朋友见他家 中添了张漆布蒙面桌,“诧曰:古人所谓某某今日亦吃 二斤肉乎?”看刘光第向来简率,忽然有件好点东西, 拿来当笑话。以致其堂弟回四川说起,刘举臣的儿子刘 庆堂还来信规劝不要过分简陋。 从家中到衙门,足有十二里路,刘光第每每步行前 往。“同乡京官,咸劝不宜省费,恐致病症(臭气之熏 蒸,灰土之呛人,实在不好闻得)。而无奈目前止此力 量,但于雨大路太烂时,偶一坐车而已。” 至于娱乐活动,绝不涉足妓院,但对于戏园观剧, 刘光第到京后还是很想去看看的,“及入园,坐不移时, 又以虚废时光为念,急急欲归”。 京曹十年,收入也有所增加,但四川、福建(光第 先祖由闽迁蜀)的亲戚先后来投靠者数人,刘光第收留 后授课助学,这又加大了开支。印结多时,也曾请过厨 子,少时就全靠一婢女与刘光第夫人同操作,辛劳终日, “洗衣作饭无论矣”。政变发生后,“缇骑”到刘光第 家中,见刘光第夫人方蹲在地上洗衣服,帐被简陋,出 来说她“如老妪”“不似京官”。 即使这般清贫,如遇意外情节,还得向刘举臣父子 “飞章告急”。 (因当时从四川汇款费时较多)。这 类信件,非止一起。可见囊中羞涩之极,几无回旋余地。 尽管自奉极俭,但是对于义之所在,刘光第仍然慷慨解 囊。一是对于他的老师,在京的礼节不短;在川的,一 旦听说有难,乃急函庆堂扣除自己的资助金救助老师。 一是在京的同乡有难,不顾自己多穷,也要接济。其他 应酬,则我行我素,避而远之。梁启超《戊戌政变记》 载,刘光第即使入了军机,“礼亲王军机首辅生日祝寿, 同僚皆往拜,君不往。军机大臣裕禄擢礼部尚书,同僚 皆往贺,君不贺。”这不仅是节省开支,刘光第说“时 事艰难,吾辈拜爵于朝,当劬王事,岂有暇奔走媚事权 贵哉!” 虽然佶据如此,除刘举臣家及陈师外,从不接受他 人馈赠。即便好友王抡三补员外,“别项进款约三四千 金,平时颇知兄,常欲分润,露于言句,不知兄不敢 受也。”戊戌年,刘光第“赏给四品卿衔,著在军机章 京上行走”,在仕途上看似跃进,在经济上却陷入困境。 ③即处此窘境,刘光第仍持节不移,“兄又不受军机处 一文(他们每年可分五百金之数,贪者数不止此);又 不受炭别敬(方写此信时,有某藩司送来别敬,兄以向 不收礼,璧还之)” 旁人说刘光第“持论甚正,作人甚苦”,他却从无 怨苦之言。在与其经济支持人刘举臣父子的信中,虽常 谈及其窘况,但并无牢骚,所以谈及吃粮食事,还是为 了使他们安心。真有颜回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在 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刘光第其乐在那 里呢? 一在敬业之乐。虽然“出无车”,他却每月上班二 十八九天(一般二十天即可),自述其志:“作官先办得 勤字”。公务上不断取得进展,“每有重犯到司,谳审 之余,听讯画供,无不倾情吐露,一似感第之情真而意 厚者。”某盗墓惯犯,招供时私下对衙役说:司中诸位 老爷我只怕刘老爷一人,他的主意多,案情难躲,不由 我不招。至于同事,初到时亦怪他不谐俗,后见他明白 无他,且事事肯实心,又让功归过,且又虚心,和衷办 事,所以对刘光第颇能相谅。 一在读书之乐。尝自述:“兄公事之外,闭门读书, 年来渐入佳境。‘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又言: “兄读书成癖,或手一卷披览,或痴坐凝思,遂有不睹 不闻之势。”真到了陶潜所描绘的:“每有会意,便废 寝忘食”的地步。 光第之所以能安贫乐处,根本上是因为他胸怀大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二十世纪末期,中国处于 内外交困之时,刘光第内心实有无限忧伤。1888年抵京 不久,在致刘举臣信中便报道时政之种种弊病,随着形 势的恶化,及观察的加深,批评越来越尖锐,以至痛心 疾首之情,跃然纸上。④1890年刘举臣还来信劝他写信 小心,怕邮寄途中泄漏惹祸。刘光第回答说:“人不抱 忧时之略者,不能与之言时事;人不能存济世之怀者, 亦不能与之言世道。”“蕴结于怀、郁郁如有所病者, 对人闭口,不敢一字吐出,而皆于老叔父子泄之。”至 甲午年间,时局益坏,刘光第“日夕愁愤,寝食失常”, 于是不惧危险,上条陈欲挽狂澜,但无人敢为进呈。“小 臣报国之忧,只有浩叹而已。”此后,刘光第因报国无 门,曾想过回乡归隐,但终不忍置“三万万数千百万生 灵”不顾,遂自勉曰:“然《诗》又云:‘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言君子不以时晦而废所学也。孔孟之于末 周,朱陆之于南宋,圣贤固各自成其为圣贤尔。”所以, 至戊戌前几年,刘光第“无一日不忧来填膺”,但仍然 “静以待时”。 时机终于在1898年来到了。梁启超在《刘光第传》 中记:“官京师,闭户读书,不与时流所谓名士通,固 人鲜知者。及南海先生开保国会,君翩然来为会员。” 又记:刘光第与谭嗣同没见过面,至为军机章京,二人 同分在二班,“则大相契”。谭君以为京师所见高节笃 行之士,罕其匹也。”后来,谭以百口保康,刘光第也 站出来“并署名曰:‘臣光第亦请先坐罪。’”谭君大 敬而惊之。”看来,原不知刘者,对他在戊戌年中挺身 而出,积极投入变法,颇有些惊讶。其实,这对刘光第 来说,是蓄势已久的了,是一位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的 必然之举。在这次变法运动中,刘光第以其鲜血完成了 他的历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是当之无愧的。 就其社会政治思想而言,刘光第只是当时先进的中 国人;就其人品而言,则凝聚了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 既已承前,亦可启后。而世人对刘光第知之少,故著此 文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