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锐倾向维新有着深厚的思想基础


     长期以来,人们将杨锐划归“假维新系”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对杨锐一生的思想和活动进行系统的考察,尤其是忽略了甲午战争之后,杨锐思想的急剧转变。实际上,杨锐之所以能够参加到维新运动中来,是和他的爱国思想有着内在联系的。
     甲午战争之前,杨锐与一般封建的知识分子无大差异,他由于家学渊源,擅长“经史词章”,后应童子试,州县考时均未知名,院试时却被督学张之洞看中。光绪元年(1875)成都成立了尊经书院,杨锐以优廪生调院肄业,数年后以优贡生朝考第一,得试用知县。中法战争中张之洞由晋抚擢任两广总督,召杨锐入幕,草以奏牍文字。之后又随张之洞到了湖广总督的幕府。①直到光绪十五年(1889)才考授内阁中书,留京供职。由以上简历中不难看出,杨锐与张之洞的交往时间很长,影响自然是很深的。
     光绪二十年(1894)爆发的中日甲午战争,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场战争使许多具有爱国热忱的知识分子思想受到了震荡,行为上开始转变。诚如梁启超所说:“我支那四千余年之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②杨锐也正是经历这场战争的刺激,开始踏上维新变法、救亡图存的征途的。
     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杨锐思想敏锐,关心时政。当清军一败涂地,国势极度危迫的情况下,他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变化。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晚间得上海探报,张、邵到广岛(按:指张荫桓、邵友濂被清政府派往日本议和事),倭酋以国书不合不与开议,已遣巡捕送至长崎,不日即乘轮回华矣。辱国至此,敷天忠愤之气,或可因之激发。现在门户既失,堂奥必危,开河在即,津、沽一带,防不胜防,战无可战,若不有精兵猛将,大举北援,大局恐难望转机,外间办事仍不免多所掣肘,奈何,奈何!③
     战局的不断恶化,使杨锐心急如焚。他由衷地期望,“敷天忠愤之气,或可因之激发”,并盼望能有“精兵猛将,大举北援”。然而,在慈禧等柄政者奉行的投降主义路线影响下,杨锐的这些善良的愿望很快化作泡影。丧心病狂的清政府不顾全国民众的同声反对,竟于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八日批准了《马关条约》。条约签署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举国为之震惊。有多少爱国的仁人志土捶胸泣血,痛不欲生,杨锐便是他们当中的一位突出代表。笔者近日看到的一封杨锐遗札,颇能反映杨锐此时此刻的心境,现征引如下:
     今晨军机散值,孙、徐即呼章京之书法敏捷者,急缮电报,与伍廷芳,一切照原议换约,并闻恭邸云:“三国来电,意见亦不同,将来恐生枝节,不如仍旧为便。”此大栈要人通内取长信之旨,胁为此言耳。
     费尽愚公移山之力,不成虞渊取日之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此后即拟披发山林,不忍见荆棘铜驼之惨也。剑瞫见面,语亦甚松缓,抄约奉缴,乞察收。尊贱两浑。阅竟付丙为望。④
     这是一封极为重要的密札,无上下款。由该信的笔迹可以推断出自杨锐之手。据密札原收藏者考订注明,此札系杨锐写结沈曾植的。沈氏,字子培,号乙竞,晚年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长期在刑部担任主事、员外郎、郎中等职,并在总理衙门兼任章京,思想开通,力主变法,与康有为自光绪十四年(1888)起即多有往还,并引为同调。该札中所谓“长信”,系指慈禧太后。据《三辅黄图·长乐宫》记曰:“长信宫,汉太后常居之……后官在西,秋之象也。秋主信,故宫殿皆以长信、长秋为名。”信中所谓“大栈要人通沟取长信之旨”,即指奕訢禀承慈禧旨意而言。
     关于此密札写作时间及写作背景,由翁同龢日记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翁氏记曰:四月初八日,恭邸力疾销假,晨入,见北洋报,初四、五天津大风雨,初五寅卯间海啸,新河上下各营被冲,水深四五尺,淹毙甚多,计六十余营被其害,北自秦王岛,南至埕子口皆然,此时值此奇变,岂非天哉?……见起三刻,上意幡然,有批准之谕。……书斋入侍,君臣相顾挥涕,此何景象耶?退拟批,与孙力争。⑤
     四月十三日……卯正起见,余力言发电告日本展期换约,与同列争论,声彻户外,又争于上前,乃定议。⑥
     四月十四日,是日徐君持德使绅珂函来,谓不换约则德国即不能帮,余笑置之。已而,徐景澄电至,谓旅顺亦肯还,至换约一节,俄外部云已经明告,则中国换约大臣自能办理,固未尝催令换约也。而同人轰然,谓各国均劝换,若不换,则兵祸立至,而敬子斋特见恭邸,絮语刻余,恭邸亦为之动,余力争不回。见起则上亦催令即刻电伍廷芳,如期换约,因令庆王、孙、徐三人先退……覆水难收,聚铁铸错,穷天地不塞此恨矣⑦。
     由翁同龢以上几则日记可以看出,从四月初八日光绪帝幡然决定,批准条约,到十四日清廷发电告伍廷芳如期换约的几天时间内,清廷上层主战派与主和派间还屡有争论,并将一线希望寄托于俄国、德国、法国的出面干预上,最后由恭亲王奕訢秉承慈禧旨意,拍板换约。由杨锐的这封信所述内容与翁氏日记对照,可知杨氏此函当写于四月十四日。信中的“孙、徐”,即主和派在军机处的代表人物孙毓汶与徐用仪。信中所谓“虞渊”二字,据《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虞渊,是谓黄昏。”盖指神话中日落的地方。与此信一起交给沈曾植的还有一份《马关条约》手抄件,每页十三行,凡七页。这些新的资料充分证明了,在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传到北京时,杨锐曾经同维新派人土与其他帝党官僚一起,通力合作,竭尽一切努力,试图劝阻清廷最高层批准条约,以挽危局,以及在清廷批准《马关条约》之后,他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无比担忧和对慈禧、奕訢、孙毓汶、徐用仪等主和误国的切齿痛恨的情怀。正是在这种强烈的民族责任感的驱使之下,杨锐才决定投身于变法维新的洪流中。
     《马关条约》签署后,帝国主义列强登堂入室,加紧了对中华民族的侵略。杨锐并没有像上引密札中所云消极地“披发山林”,而是鼓足勇气,重新探寻救亡图存的途径。当时,维新志士正在京师筹建强学会,杨锐成了该组织的重要发起人之一。据梁启超回忆:“乙未和议以后,(杨锐)乃益慷慨谈时务,时南海先生在京师,过从极密。南海与志士创设强学会,君起而合之甚力”⑧。
     至于杨锐在京师强学会的重要作用,在吴樵写给汪康年的信中写得更是具体翔实。吴樵谓:
     京会之初,发始于杨钝丈、张君立丈、康长素、沈子封丈、沈子培丈、陈次亮诸人……间数日一聚,聚辄议论纷纭而罢,然己为彼党侧目。……杨崇伊者,揣政府之意,迎合李(鸿章)、孙(毓汶),欲借此以兴大狱,遽以聚党入奏。朝旨并不交查,遽封禁。……当事之发也,倡言恢复者,仅二沈、扬。、汪、梁数君。⑨吴樵此信反映了杨锐实为京师强学会中最先倡导的中坚人物之—。当守旧势力反扑时,许多入会者,有的震恐泣下,有的“往合肥献好”,有的“纷纷匿遁”,惟有杨锐、梁启超等少数人临危不惧,奋起抗争。在联名上书时,杨锐又争先署名,谓:“我于本衙门为前辈,乃先焉。”杨锐的上述举动都充分说明了他投身变法,是有着坚实的思想基础和深刻的内在原因的。面对日益加重的民族危亡,杨锐不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也不是怨天尤人,消极厌世,而是把自己的处境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故在强学会等变法活动中,能顶着守旧派的压力,始终居于斗争的前列。倘若范文澜先生那种“圆滑官僚”、“假维新系”’的结论是正确的话,那么杨锐的上述行动又该作何解释呢?
     注释:
   ①林增平、李文海主编:(清代人物传稿)下编第3卷第1页。
     ②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l。
     ③《汪康年师友书札》第3册第2403页。原信无上款,疑亦为杨锐致汪康年信札之一。惟该书编者将此信排列为2号书札,似不妥,由内容观之,该书所辑杨锐《致穗卿仁兄足下》第5号函,应在2号函之前。
     ④杨锐:《致沈曾植函》(未刊稿)。
     ⑤《翁同龢日记》(五)第2799页。
     ⑥《翁同龢日记》(五)第280l页。
     ⑦《翁同龢日记》(五)第280l贝。
     ⑧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6。 ⑨《汪康年师友书扎》第1册,第471—4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