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岂容信口诬
——为杨锐辩

亦鸣

    范文澜在他的《中国近代史》(上册)一书中,认为“杨锐是圆滑官僚,张之洞最亲信的门徒,代表假维新系。他广收贿赂,「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桶,明日一草上霜桶」(章太炎:革命道德说)。明知「今上与太后不协,变法事大,祸且不测,吾属处枢要,死无日矣」。还是贪恋利禄,舍不得军机处地位。”
     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人格上全面予以贬斥。
     噫!对献身维新事业的先烈,诬之何其太急!
     关于政治上,杨锐是否是一个真正的维新志士,孔祥吉先生已有长篇论文予以辨正,说理充分,不再赘言。(不过,将杨对康派的激进色彩有不同意见,认作是杨的消极面,笔者持保留)
     现就对杨锐个人道德的批评,试作一辩解。
     范氏认定杨锐收受贿赂,根据是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说》,有关原文不长,引用如下:
     “及道德之为用,非特革命而已,事有易于革命者,而无道德亦不可就。一于戊戌变法党人见之,二于庚子保皇党人见之。戊戊变法,惟谭嗣同、杨深秀为卓厉敢死。林旭素佻达,先逮捕一夕,知有变,哭于教士李佳白之堂。杨锐者,颇圆滑知利害,既入军机,知其事不可久,时张之洞子为其父祝寿京师,门生故吏皆往拜,锐举酒不能饮,徐语人曰:“今上与太后不协,变法事大,祸且不测,吾属处枢耍,死无日矣。”吾尝问其人曰“锐之任此,固为富贵而已,既睹危机,复不能去,何也?”其人答曰:“康党任事时,天下望之如登天,仕宦者争欲馈遗或不可得。锐新与政事,馈献者踵相接,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挂料,今日一狐桶,明日一草上霜桶,是以恋之不能去也。”呜呼!使林旭、杨锐辈,皆赤心变法无他志,颐和之围,或亦有人尽力。徒以萦情利禄,贪著赠馈,使人深知其隐,彼既非为国事,则谁肯为之效死者?戊戌之变,戊戌党入之不道德致之也!……”
     所谓“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桶,明日一草上霜桶”,不过是不知名姓的“其人”的揣测之词(笔者鼻子有点过敏,于信口开河之中闻出了点酸味),并非有真凭实据的。即便“其人”自称属实,也只是孤证,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怎么可以作为“广收贿赂”的确凿证据而加以采信呢?〔注〕
     杨锐是戊戌变法史上的重要人物,身后作传者不少,其中有对戊戌变法不甚赞同者,有虽赞同戊戌变法对杨锐不甚赞同者,却没有一人举出证据来指责他“广收贿赂”的。
     章太炎的逻辑,是明知有危险,而迟迟不去者,只能是贪恋财货之故。真可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在“其人”信口开河之前,章的提问“锐之任此,固为富贵而已”就已经将杨定为小人了,回答可说是在章的诱导下的)。
     且举一例作为类比。刘光第也是被范文澜认定的“右派”,但是对于他的人品道德,无论哪一 派人都没有微词。其实刘光第也看到了政局的危险,但没有决然离去:在他奉旨入军机时,写给其弟的信中就讲道:"因有'参预新政'四字,遂为嫉妒者诟病,势如水火。将来恐成党祸。"又说:"新旧两党,互争朝局......兄实寒心,惟圣恩高厚,急切不忍去耳。"刘光第和杨锐,都是有维新的思想基础的,与康有为的激进主张有距离,决不能成为否定他们的依据;而受皇帝接见垂问,并破格提拔参预新政,如此知遇之恩,放到哪个‘士’的头上,也是不能漠视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这句话,多少人引用过,为什么就不能用在这两位明知有危险,而没有退避,最后为了变法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的前辈身上呢?
     陈寅恪有言:“既不诬前人,亦免误来者”。愿与诸君共勉之。
     〔注〕章太炎此文,是阐发他的革命道德历史观,所根据的史实只是信手拈来,本不足信,而其历史观也大可质疑:戊戌变法之失败,章将原因归之于戊戌党人之不道德,而慈禧、光绪、康有为等主角都退出了视野,更无论当时的客观历史条件。可是,以唯物史观著称的历史学家,不加分析地对其盲目相信,可悲也。
    至于文中对林旭的厚诬,在“戊戌变法之终”“有关戊戌六君子牺牲的综述”里,已有辩诬,不再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