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邪·

不读《北京法源寺》


  李敖以他的长篇历史小说《北京法源寺》被提名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个消息,我首先是在因特网上看到的。紧接著我又在上海的一家报纸上,看到了题为《离诺贝尔文学奖桂冠--李敖的路还有多远?》的专题报道,以及辑录的《李敖新语录》、《北京法源寺》故事梗概和李敖的文章《我写〈北京法源寺〉》。

  一直以来,李敖是我心目中真正“须仰视才见”的大作家。李敖说他包揽“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我甚至觉得他还是未免谦虚和保守--他迟至今天才被“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提名,但我在八年前读到大陆版《千秋评论--李敖杂文选》时,就认为他早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了。因此,这个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太突然太惊人的消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果然不出所料和喜不自胜的消息;而我读了那篇旨在明白告诉大家“如果以金字塔的成形来比喻诺贝尔奖的评选过程,那么李敖此刻还在塔底端部分”,同时借某评论家之口告诉大家“就文学成就而言,李敖即使入选诺贝尔奖也不是众望所归”的专题报道,除了发现某种可怕的“集体潜意识”之外,剩下的就只有替海峡这边的人们害臊的份儿了!

  由于我想《北京法源寺》这部小说,肯定是很快就会见到了的,所以报上的故事梗概我没有兴趣阅读,接著只读了《李敖新语录》,再把那篇《我写〈北京法源寺〉》仔细读了两遍。《李敖新语录》辑录的是李敖有关诺贝尔奖的最新言论,诸如“诺贝尔评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文学功力,更包括了作家整体的人格和精神,放眼台湾,只有李敖符合”之类,既张狂又痛快淋漓,是典型的“李敖体”。《我写〈北京法源寺〉》末尾注明是“旧文新刊”,且署了写作日期: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二日,估计大约是《北京法源寺》的序跋。在该文中,李敖大谈《北京法源寺》的十月怀胎和一朝分娩,大谈《北京法源寺》的思想内容史事人物,言下之意《北京法源寺》是如何如何的超拔伟岸与众不同,而在小说这种文体已成“颓局”的今天,他李敖开始动手来力挽狂澜了。--正如报上那幅画著李敖手抱琵琶自弹自唱“李敖、李敖、李敖……”的漫画一样,李敖那种洋洋自得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从来没有佩服别人的习惯而惟有佩服李敖且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读者来说,自然是更加吊起了胃口,更加激起了能立刻捧读《北京法源寺》一睹为快的渴望。

  可是我从二月底盼到四月,打开盼了个把月盼来的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北京法源寺》,急急忙忙翻了几下,却著著实实傻了眼!

  原来,被李敖一直构想了一十七年,从一九七六年断断续续写到一九九○年,最终用一个多月时间快速完成的“史诗式小说”《北京法源寺》,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本书!

  原来,被李敖得意地安排在洋洋四十巨册的“李敖大全集”的开局第一册、被李敖自诩为是“一本文学名著”的最后“得意到英国牛津大学去了”和“送到了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北京法源寺》,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本书!

  我非但傻了眼,而且感到了某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凉,就像一阵瓢泼冷雨一下子从头到脚把我淋了个浑身透湿!

  许久许久之后,我潦潦草草地重读了一遍附在这本《北京法源寺》末尾的《我写〈北京法源寺〉》,这才发现了这篇类似“创作谈”的东西的不对劲--敢情在李敖眼里,所谓的历史小说《北京法源寺》,它彻头彻尾整个儿就只是思想内容和史事人物,怪不得他要津津乐道“《北京法源寺》中的史事人物,都以历史考证做底子,它的精确度,远在历史教授们之上”了!而我也终于明白,李敖说他相信“除非小说加强仅能由小说来表达的思想,它将殊少前途。那些妄想靠小说笔触来说故事的也好、纠缠形式的也罢,其实都难挽回小说的颓局”,原来他压根儿就是不解风情不懂小说为何物的主子!

  我不明白的是,这本据说是以清末“戊戌变法”为题材,实质上更像乾巴巴的故事梗概的只有骨架而没有血肉、只有“思想”只有“历史”只有“精确度”而没有靠“小说笔触”来“说故事”和“纠缠形式”的书,为什么在表达“写实的真”的同时,还要费神去表达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艺术的真”?为什么它不叫《“戊戌”研究》,却偏要叫《北京法源寺》?为什么它不被李敖称作“历史研究”,却偏要被李敖霸王硬上弓,硬是称作了“历史小说”?

  我不明白的是,李敖已经是名垂青史的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历史学家和批评家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在乎做一位劳什子的小说家?

  李敖在思想历史批评之外,他可以夸自己的书法写得好,可以夸自己的情书写得棒,可以夸自己是爱情专家、仗义执言之余还怜香惜玉,可是他也大可以不必来搅“小说”这趟“无聊”的浑水啊?--当然,李敖要搅“小说”这趟浑水要做小说家也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位日夜“神驰于人类忧患”的思想家,他“思想”来“思想”去,“思想”了大半辈子,已经是根本无法再“无聊”再正儿八经地“小说”了啊!

  而我更不明白的是斯德哥尔摩瑞典文学院的那些评审会员们--李敖脚下一千五百多万字的皇皇著作,单凭其中那数百万字或上千万字的一等一的批评文章,他也该是一位杰出作家,把这样的作家放在天平上,是能翘起一溜儿杰出小说家的啊!难道李敖不写小说,不写《北京法源寺》,他就称不上是一位作家?再说,就算李敖不是一位狭义上的作家他也是广义上的作家,诺贝尔奖也就不能通融一下进一个擦边球?在诺贝尔奖的颁奖史上,不是也有进过擦边球的先例吗?

  真是呜呼哀哉复又呜呼哀哉啊!原本,诺贝尔奖的桂冠戴到李敖的头上,这对李敖对台湾对中国甚至对整个汉语世界,都不失是一件大好事--说得难听点,长久以来,诺贝尔奖弄得整个中国抑或是整个汉语世界每年都要来一次例假熬受一次像痛经一样的苦楚,也真够折磨的了,如今至少也该让透透气的了!可是这回好像来了八字有了一撇的一线光明,却又偏偏是这本似驴非驴的《北京法源寺》!而不堪设想的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这本《北京法源寺》折桂诺贝尔奖,那么这是李敖、这是这本《北京法源寺》对权威了一个世纪的诺贝尔奖的嘲弄,还是权威了一个世纪的诺贝尔奖对李敖本人以及整个汉语文明和汉语世界的嘲弄?这教遗世独立了大半辈子的“思想才情独迈千古”的李敖,这教灿灿汉语文明泱泱汉语世界,这教权威了一个世纪准备继续权威下去的诺贝尔奖,如何有地自容?

  写到这里,我想我再也不愿往下写了,那么就让我写完这最后两句--李敖呀李敖,卿本佳人,奈何天地不仁,造化弄人!这本被我翻了几下的《北京法源寺》,在我捉笔写下这么一篇感慨而又感慨的文字之后,就让我踮脚把它藏到书橱最高处那一格的角落里永远遗忘永远尘封吧!

(2000.4.27)■〔寄自浙江温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