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戊戌年》:《前  言》

    在我的印象里,康有为先生是近代史上最卓越的人物之一,终我们带来了真理、勇气和智慧,于是便在一九九六年写了康先生和戊戌变法的事儿,并在一九九七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但就在获奖的那一天,我觉得得我的写作在什么地方出了点问题。
    那天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正在香港购物。一九九七是香港回归的一年,我曾经两度赴港采访,这是第二次。那天是圣诞节,我和一个哥儿们到宝丽金的专门店掏了一堆CD,然后就钴迸了书店,然后就发现了黄彰健先生。
    我早就知道黄彰健先生,他是台湾的戊戌史研究专家,他写了一本《戊戌变法史研究》,大陆曾有介绍,但我始终没找到此书,在写康有为和戊戌变法时,我去过的书店和图书馆都没有这本书,而那篇历史报告就在没有看到黄彰健先生的书的情况下,写了出来。
    现在,我发现了他的书,自然如获至宝。那本书有A4复印纸那么大,封面是灰色的,没有图,只有一些字,写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五十四《戊戌变法史研究》黄彰健”。翻开扉页,又知道此书是“科学委员合资助”出版的,怪不得灰不溜球的,像本大学生用的讲义。再看出版时间,是一九七O年,书里的部分纸张已经被水洇过,估计在书店地下室里压得过于长久。但价格却很贵,一百二十港币,便和书店的经理砍价,无论如何砍不下来,说是只有这一本,已经绝版了等等。我自然不相信,但咬咬牙,还是买了下来。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便读这本书,刚读了序言,我便再也高兴不起来。
    黄彰健先生说:

    戊戊政变后,康有为伪造衣带诏,对外伪称保皇……井否认图围颐和园。他们将游说袁世凯武装夺权,亦说成为保光绪;将政变的责任完全归之于旧党。

    这指控是严重的。此说如果成立,那么,我们所熟悉的戊戌变法史,将有另外的一种写法。然而,戊戌变法的历史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年了,我们为什么会始终因袭某种既定的历史结论——大陆毕竟有那么多戊戌史研究专家——而没有丝毫的检讨呢?黄彰健先生说,这很难说是史家的错处,他也是看到《戊戌变法档案史料》以及许多开放的清代档案(包括微缩胶卷)以后,才敢于“深入讨论”。以前,他也是多“尊重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康有为《自编年谱》及《康有为戊戌奏稿》”。现在他发现,他过去尊重的这些史料,许多都不真实,甚至有经心伪造的痕迹。
    首先,戊戌变法以前,康有为从事的是“革命”,戊戌变法开始及以后,他要搞的是“改革”。这当然不能截然分开,但改革与革命毕竟不仅仅是不同的两个词。“革命”在当年等于“造反”,因此,“不能不玩弄丙面手法”,也因此,“分析他们的政治活功,不能仅依据他们对外公布的文件。康最懂得「文与而实不与」,我们须仔细揣摩他的话的真实含义。这是治戊戌变法史时感到的第一点困难。”
    其次,“康梁最懂得「时措之宜」、「与时偕行」。他们的主张最缺乏固定性。而当时为了应付瓜分危机,也未尝不可联合满汉以对外。他们对满清政权的立场本有妥协的可能性。康是一个头脑复杂的人,有一套复杂的春秋三世托古改制哲学。他应付复杂的政治局势,我们不可将他的策略解释得过份简单。但其意旨所重,仍不能不加以揣测。由於他思想复杂善变,我们分析他的政治活动,对他的某些主张我们有时又不能太执著;对他意旨的揣测,我们有时似不宜说得太肯定,似乎如此才可脗合他的内心。这是研究这段历史时感到的第二点困难。”
    《戊戌政变记》及《康自编年谱》记戊戌变法事,往往依凭记忆,所记史实发生年月及先後次序,常有错误。“而事件发生的正确日期的考得,往往可使若干棘手不易解决的问题迎刃而解。这些日期的考得,极为不易。这是研究这段历史时感到的第三点困难。”
    老实说,看到这么困唯的研究,我一方面对黄彰健先生起了敬意,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样的研究,不是我所能承担的事情。我毕竟不是历史学家。但就在这时,一个长途电话改变了我的看法。
    当时,我刚刚读罢黄彰健先生此书的序言,北京来的长途电话说:我写的失于戊戌变法的历史报告已经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我至今记得来电中那兴奋的语气。这是中国首次颁发“鲁迅文学奖”,是中国文学(包括报告文学)界的最高奖项。一个作家,能把自己的名字与鲁迅先生连在一起,确是很幸福的事情。
    如果不是恰在此时读到黄彰健先生的书就好了。我可能会忽略这件事情,井把我因获奖而产生的虚荣心保持下去。
    如果那个奖不是和鲁迅先生的名字连在一起就好了。我可能不合会因写一些过去不知道的事情,而产生如此深深的自责。
    总之,一本书和一个电话改变了一切。我决定重新写作这部历史报告,于是诞生了现在读者看到的这部书。
    黄彰健先生的研究虽然不是定论。历史没有定论。否则就等于消灭历史。这一观点,我以为,适用于一切历史研究报告,包括我写的这本书。
    那么,在写作了这本书后,我是否仍然认为康有为先生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卓越的人物之一呢?是的,我仍然这祥认为。在历史学家们的指引下,本书对人们熟知的康先生妁一些历史事迹有所更正。但人无完人。对康先生,对所有的历史人物,都理应如此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