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君子”百年祭有感 

 
田秉锷 

热血冷却,疑问尚存 

   在中华万年历书上,1898年9月26日(农历戊戌年八月十三日)被涂上血色。这一天,“戊戌六君子”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等喋血北京菜市口刑场。 
  百年冷却,热血是否还有春温? 
  百年漂洗,记忆是否还会殷红? 
  这,只是我心里的一丝躁动,旋又压抑为沉默的超然。谁都明白,一个潇洒的时代,并不宜于谈论任何严肃的命题。有多少人会背负百年惦恋而放弃享受稍纵即逝的人生逸乐呢? 
  终于握起笔,用稀释的淡墨去勾勒那幅血凝的画图,不是出于高尚的史识或应时的文心;我只是觉得100年的风风火火之后,中国思想界的泰斗们并没有坦诚回答“戊戌六君子”蒙难这一“史实”所必然连带的历史疑问。百年反复,误识汹汹,常识性的清明之见反而屡遭批驳。 
  所以,本文不触及史学家们对戊戌变法“史实”的纷纭聚讼及对戊戌变法“教训”的冷峻判罚,只是“有感而发”,“感”之者亦是“戊戌六君子”走后100年间中国思想界的粗疏。 
 

“国”有希望,则“士”有精诚 

  生命视“死亡”为最后的痛苦,尤其是种种血腥的刑杀之后还要蒙以恶名、罪名的“死亡”。“戊戌六君子”接受了死亡,接受了死亡之痛苦。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等了100年,等不来圆满的答案:“戊戌六君子”到底为谁舍生赴死? 
  为国家死,为民族死,亦泛说也。 
  既为国家,复为民族,却被握有国家、民族之最高权力者所诛杀,这是牺牲 
者的不幸?还是国家、民族的不幸? 
  追怀“戊戌六君子”之死,我常常跳不出思维的困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能让它的知识分子(士)为它的利益杀身以赴,这国家、这民族必有存在与发展的希望。而这国家、这民族的实际操纵者用杀戮回应忠贞,则这国家、这民族无疑又在自断其根、自塞其源的昏乱中呈现绝望。“希望”与“绝望”的悖论,从大屠杀中揭示出来,国人却每每不悟——杀人的“国家辩解”压倒了被杀的“国士宣言”,这是周而复始的梦魇!一旦杀人者也顶着国家、民族的金冠,为国为民的牺牲定然呈现着滑稽。 
  思维倘能再进一步,思想的主人必然会对“国家”、“民族”作一番“人文认识”。因为,“国家”、“民族”不论表现着多么巨大的包容性,其内核都是一定空间背景下的“人”,都是顺应社会结体而将“个人”凌驾于“全民”之上的“人”,于是,“国家”、“民族”的“简化形式”,自然由“人”的“简化形式”得以体现。考虑到“戊戌六君子”的事业均在中华帝制的背景下拓展,所以“忠君”、“报国”的主题不容忽略。 
  如果不从光绪皇帝的“明定国是诏”上看出国家前途,不从帝党的政治倾向上看到国运转机,不从“一个人”或“一群人”身上测定出国事可为,“戊戌六君子”的行动就失去了必有的政治判断。事实是,“戊戌六君子”皆洞明时势而怀抱忠贞。于是,“国士”赴“国难”,便不可能绝缘于“国君”情结。反之,“国事”倘已败坏到连“国家象征”的人都一无所是,为国家民族的牺牲自然蜕化为“愚忠”。 
  “戊戌六君子”的牺牲,赢得为国捐躯的美名,又不可避免地带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色彩。这不是污点。即便“戊戌六君子”走后的百年期间,结束了封建帝制的中华大国也舍不得告别专制。没有帝王的帝王意识不断以国家、民族、党派的名义驯化普遍的个人崇拜,没有帝王的帝王专制又不断以国家、民族、党派的威权惩处坚持个人意志的异己。在这软硬兼施的双重制约下,中国大地上不再有士之“知己”或为知己去死之“士”! 
   不知何种原因,“国家”剔除不了它“专制”的基因;“民族”的神圣外衣下,又总掩饰着与“民族”大多数无关的个人野心。于是,国家与民族的“价值体系”上下松动。 

  “国家”出了问题,还是“国士”出了问题? 

  让“国家”重建它的价值体系,还是让“国士”重建他的牺牲精神? 
  走了100年,思想又回到元点:“国士”为谁而活的旧题,必然连带着“国家”值不值得“国士”为它去死的反命题。“国士”与“国家”等价。等价,才可互换。
  在严格的人生哲学意义上,从古至今一切受褒奖的个人牺牲,都可以用这个“等价原则”再加评估。这或许太商品化了,但商品化的公平也是思想的觉醒。质言之,当广大的知识分子以“戊戌六君子”为典型反思人生取舍时,握有国家权柄的天之骄子定然要以慈禧太后为鉴戒作出权衡…… 

“养士”,无须乞求 

 
  终于,大清的江山还是毁在反叛的知识分子之手。不是手下留情、没有斩尽杀绝,而是“国家”将“国民”与“国士”置于鱼肉的地位,逼使“国士”走向对立。 
  从“国”与“家”的关系,从“国家”与“国士”的关系设喻,这叫“打着家鸡飞上天”,或“马棚牛栏大围猎”。中国历史一以贯之的“养士”之风,蜕变为“逐士”或“诛士”,后果当然十分严重。“士风”之颓败几乎直接诱发着“国运”艰危!当政治家以“皮”与“毛”比喻“国家”与“士”的关系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成为对知识分子的警告;而在反向的哲学观照中,没有人注意毛发的脱落正预示生命的血气已亏! 
  “戊戌六君子”的喋血并非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后悲剧。不论夕阳西下的大清帝国,还是匆匆收场的洪宪王朝、轮流坐庄的北洋政府,甚至后来的政治权威,都无一例外地警戒着知识分子的呼吸。如果不是钻入纯科学、纯学术、纯琐屑的“业务”中作蜷伏之状,即便稍作政治欠伸便可能招致囹圄之灾或杀身之祸。从秋瑾、徐锡林,到李大钊、瞿秋白,从李公朴、闻一多,到遇罗克、张志新,20世纪起伏着一条中国知识分子的血痕。 
  我常常想起飞蛾投火,如果那生灵压根儿便厌弃光明呢?我又常常想起放火烧荒,不管你是益虫还是害虫统统化为灰烬。在无比崇高的国家旗帜之下,真的要用普遍的沉默凝固无比崇高的稳定吗? 
  “戊戌六君子”是一个群体,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基本上也以“群体”的生态形式,表达他们的故国情思。这也决定了他们的宿命牺牲同样是“群体”的。总结以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为发端的学生运动,我对20世纪“国士”的报国情怀有了铭心的感动。青史黄旧,那焦脆的书页何能再经血染? 
  从盛于战国的“养士”的命题,到宋太祖赵匡胤“不杀读书人”的许诺,中国的政治宽容找到实证。其实,“养士”与“养农”、“养兵”相比,源于更高的精神层面上的稳定与发展之需。 
  或许“养士”的吁求太软弱了。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何用乞求人类的施舍?只是,人类太专横,误认自己是地球的唯一主宰而滥施渔猎,才造成生态环境的失衡。在政治上、思想上,不也存在着那种相依相存相克相生的“生态平衡”吗?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吁求“养士”才是可以谅解的。 
  为问新世纪:“国士”存否?“国士”强否?此后,才可与言“国家”的生存 
与发展! 
 
 
  我要用手指那滚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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