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洪水的闸门

——康有为戊戌变法的学术基础及其影响

汪荣祖

  引言

康有为公羊改制之说,论者已多,此文拟进一步探讨康氏接受经今文,特别是公羊学的经过,分析何以康氏对公羊学的重新诠译,会造成一场始料未及的思想革命,说明康氏如何利用孔子,欲栽变法之花,却无心插了革命之柳。
    康有为於三十岁思想成熟之後,即「发古文之伪,明今学之正」1。他的发伪明正的转变是经过一段过程的。他於光绪六年(1880)时仍批判何休(129-182)及其《春秋公羊学解诂》,然而数年之後,自认批何之谬。论者多谓康之转变受到廖平(1852-1932)的影响2。康氏有所取於廖,应可视为定论,然而廖一再指控康抄袭,不免过甚其词。康著《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虽与廖著有雷同之处,但萧公权先生早己指出,不能排除不约而同的可能性。康自称此书「体裁博大,自丙戌年与陈庆笙议修改《五礼通考》,始属稿,及己丑在京师,既谢国事,又为之」3。若然,则康早於丙戌 (1886)即有意写此书,自不可能由廖启示。萧氏更进一步指出,康著素少注明出处(中国传统文人大都如此),即使康擅自用了廖说,两人著作志趣实也大不相同4。康学之兴趣远较廖平为广,而且意在致用,而公羊学正合其此一现实的目的。换言之,康对公羊经今文的兴趣,现实需要远多於经文的本身。
    《春秋》一书的作者问题虽仍有争议,但一般认为此书乃出孔子之手。《左传》发明《春秋》所载之史,《公羊传》则微言大义。叙事要求准确,语多平实;言义则可自由发挥,欲通款曲。汉刘向父子以及晋之杜预皆奉左氏传,唐人虽有疑之者,然刘知几推崇备至,誉为 「圣人之羽翮」,宋元明清学者也鲜不尊奉。而春秋公羊学则式微干余年,直至乾嘉时代始见复兴。庄存与(1719-1788)初显今文解经传统,然并不排斥古文。庄氏门人刘逢禄(1775-1860)与宋翔凤(1776-1860)建立了常州学派,专以春秋公羊为宗,讲求微言大义,与以名物训沽属尚的苏州和徽州学派截然异趣。微言大义的风尚开了援经论政的凤气,冀求通经以便致用。到嘉道年间、国计民生日艰:内乱外患接踵而来,议政的题目日多。名士如魏源(1794—1857)、龚自珍(1792—1841)遂抛弃沉闷的朴学,走出象牙之塔,议论时政。两人均曾从学于常州学派,因欲借公羊义例,作为改制的依据:更主张以经世来挽救危亡,发出变法图强的先声。浙江戴望〔1837—l873〕将常州之学引入两湖,再由湖南越岭南入广东5。四川的廖平即从湖南王闿运(1833-1916)学经今文。在康有为出生之前,经今文的公羊学已起了政治效应,成成为经世之资。这种凤气既已传到广东,康于粤中接触到公羊今文,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公羊学合康有为所需

近代学者常称康有为乃传统今文学的殿军,但纯学术观或今文师承而言,康有为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今文家。章太炎曾—语道破,说康的目的在政治,故谓:「康有为以公羊应用,则是另一回事,非研究学问也。」章氏同时指出:「清代经今古文已不能尽分,即汉宋之间亦己杂糅」6。康氏不守家法,固因其别有所图,然亦大势所趋。萧公权也曾指出,康氏经学研究的贡献不在经学本身,而在后来历史发展的实际影响7。明乎此,则知康有为解经意在经世。康之去古求今,原亦因受到政治因素的激荡。甲午之战中国惨败后,引发他的救亡意识,再也不忍为书斋中的学者,曾有诗曰:「山河尺寸堪伤痛,鳞介冠裳孰少多?杜牧罪言犹未得,贾生痛哭竟如何?更无十万横磨剑,畴唱三干敕勒歌,便欲板与常奉母,似闻沧海有惊波。」8正是沧海惊波使他在行勤上、上书变法;在思想上,由经说建立议政的理论基础。
    康有为学以致用的趋向:可见之于他早年的思想,他个人的性格也充满乐利主义9。他深信知识是为了个人的快乐、社会的繁荣、国家的富强,而公羊学的实用价值是显而易见的。《公羊传》明言孔子作《春秋》,为了「拨乱世,反诸正」10,正符合康氏救亡图存的意愿;微言孔子作《春秋》的大义,可资治国议政的依据,从立言中求立功,更何况孔夫子原有「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的意思。公羊家的尊王与大一统之说,看起来与康氏政治思想似不相契;不过他虽痛鍼秦政,攻乎专制,但既欲由清帝主持自上而下的改革,非尊王一统实无从为之。《公羊传》颇严夷夏之防,与康氏变法主张或大同宗旨似乎也不相契,但他认为传统的观点有误,因「不知《春秋》之义,中国夷狄之别,但视其德中国而不德也」11,、他自然不以为已经汉化的满清为夷,而以侵略中国的列强为外夷。然则以攘夷之说来抵抗西方帝国主义,不仅符合当时的需要,而且可突显变法图强的急迫。《公羊传》发明《春秋》大义,本来颇疾「自我鱼烂」的败亡之国,所谓孔子认为侵略别人以及使别人侵己,两无可恕,岂非正是康有为感受最深者?
    《公羊傅》的春秋复仇之义,所谓「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亦大大可用作爱国热情与民族主义的资源。康以身许国的志愿和强烈的救亡意识,足令他在精神上认同复仇之义。章太炎用复仇之义来排满,只不过是说明此义乃双刃之剑,既可用之革命,亦可用之变法。至於公羊三世之说,更为康氏比附进化论提供了本士的依据。公羊家的言权之说,亦可以中康氏之怀,如传曰:「权者何?反於经然後有善者也……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12,意指有关大众利益与国家存亡之事,理当权宜行事,截然有别於小人之权诈。即使《公羊传》中的灾异之说,康亦曾作戒惧修慎的依据。
    康有为为了立新,必须先破旧;然而无论破或立,著述宗旨都以变法为本,经说为用,或可说立言是为了立功。他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如於光绪十七年(1891)康致朱蓉生(1846-1894)函有云13:

仆之忽能辨别今古者,非仆才过於古人,亦非仆能为新奇也。亦以生於道成之後,读刘,陈,魏,邵诸儒书,因而推阐之。使仆生当宋明,亦不知小学;生当康乾,亦岂能发明今古之别哉?

康在此函中明言学术与时代的密切关系,他的新学实际上为了时代所需。客观的环境使他在经今文中发现救世之道,而他想以经学达到政治目的是无庸置疑的。他恰於从事政治活动之际,明今古之别,也绝非偶然。他深知千年以来,儒教成为帝制的依据,正需要同一儒教作为改制的依据。然而康又如何能从经今文,特别是公羊学中取其所需呢?如何利用微言大义来尽情立言,以达到旧瓶装新酒的目的呢?简言之,公羊微言大义,使康能尽情对其政治思想作有利的哲学诠释。《公羊传》有云:「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又曰:「制《春秋》之义,以俟後圣。」14这段话对以圣人自居,以天下为己任的康有为而言,岂非十分中听可用?
    康有为断言《春秋》有二类四本;有文字的一类包括鲁史原文和孔子笔削之本,孔子以鲁史为底本加以笔削,笔削之际便显示出所欲表达之义,才能因文见义;而《左传》记事虽得鲁史之旧,却失孔子大义,犹如「买椟还珠」,所以必要重视孔子的笔削,《春秋》才有意义。另一类则是无文字的口说,包括孔子口说大义由公谷所传之本,以及孔子口说微言由董仲舒与何休所传之本。所谓口说,即圣人的大义经由口授给弟子而代代相传,使大义微言不因文字末备而失传。依康之见,口说较文本更能保留要旨,因为《春秋》要旨既然在义而不在事,故  「传孔子春秋之义在口说,而不在文」15。康之方法论,可由其自述归纳之16:

沟通两传,汰去支离,手摘微言大义之所归,大悟记号代数之为用,得鱼忘筌,舍弃文事二传,董何口说,合而采之,而孔子改制之义,拨乱之心,乃复昭然若揭焉。

所谓记号代数,乃指孔子笔削的痕迹,如何解读?除了「沟通二传」与「董何口说」之外,自不免康氏本人的自由心证,此亦为其学以致用之必须。然则,康之诠释就是要发挥孔子笔削《春秋》的微言大义,如谓孔子将鲁史原文「郑伯杀其弟段」,等削为「郑伯克段於鄢」,「改为克者,恶郑庄公之杀其弟而大其恶也」,  又如孔子将「公张鱼於棠」笔削为「观於棠」,「特著君不可与民争利之义」17,类此皆在标明《春秋》除了文与事之外,还有义。而他最要表白的,莫过於孔子改制之「非常异义」,也就是三世之大义,「盖括《春秋》全经」,发扬此义,才能得到「通变宜民之道,以持世运於无穷」。孔子生於据乱之世,但孔子之道,绝不「尽据乱而止」,实与「礼运小康大同之同真」,而「孔子之志,实在大同太平」,然则圣人已为升平与太平世定制、只因孔于乃圣之时者,故升平与太平之制,「一时不能遽行」,只能期之於未来,「以渐而进」,至於康所谓「一世之中包三世之义」,论者或感疑惑,实则不过是要表明不同阶段之中,仍有「渐而进」的发展而已18。
    对康有为的实际需要而言,的确无过於公羊之三世说。《公羊传》认为《春秋》的作者分鲁史为三个纪元,即远古的所传闻世,近古的所闻世以及当时的所见世。此一时间的三分法给何休提供了发挥公羊学的历史发展理论。何氏以所传闻为据乱世,所闻为升平世,所见为太平世,展示了从乱到治到太平的演进过程。何休因而拓宽了三世的意义,为清代公羊学者进一步发挥此说提供了资源19。康有为更抓住三世说,肯定为孔于的「非常大义」,并引伸而解作:「乱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20康氏在较何氏更进一阶的基础上完成了他的大同哲学21,他的大同哲学显然取自包括佛学与西学在内的各种不同资源,但绝不能忽略了公羊今文中大一统思想对他的启示。他对公羊学并无原创性的贡献,也不是一位严谨的经学家;他拥抱公羊学诠释传统,因其最明《春秋》改制之义,足资改造中国,建筑世界乌托邦之用。不过,大同乌托邦乃属於遥远的未来,当前的关切则是如何从据乱进於升平,在社会上由破除士大夫的特权到破除诸侯的特权,最後到太平世再破除天子的特权;在男女关系上由严男女之别到女子亦有教有权,到最後「教化纯美,人人独立,不必为男女大别,但统之曰人类而已」;在政制则由「以天统君,以君统民」到「立君民共主之治体」,到最後「人人皆可称天子」,也就是民主时代22。康有为完全可据此理论,为从君主专政转变到君主立宪的政治运动服务。

 康有为攻刘歆的震撼

    康在全力展开政治活动之初,於光绪十七年(1891)出版了《新学伪经考》,一纸风行,梁启超比之为思想界的飓风,并非过於夸张。此书的最大震撼性在於断言古文经皆刘歆伪造,伪造的目的为了消灭孔子大义,因而使二千年来帝国所尚之经,概属伪经,以致於今之学者虽崇经学,实不知圣经的真义。康之论据是刘歆负责校书,有足够的机会作伪。他认为在刘校书之前,并无《左传》,刘乃篡改《国语》为《左传》 ,而《左传》因而成为伪古文经的「巢穴」。司马迁作《史记》曾用左史,但未尝视之为经,却视《公羊》、《谷梁》为经。康据此遂肯定《左传》乃刘歆伪作23。
    康还指出,刘有作伪的动机,盖刘助王莽篡位,以伪《周礼》作为新朝改制的依据,以伪《左传》为新朝新君的依据。然则,刘之篡经可等同王之篡汉,此即何以康称经古文为新学之故。而新学之所以能取代真经,迷惑千古,实因後汉大儒如贾逵、马融、许慎、郑玄等,不惜激扬刘歆余焰之故。贾以帝师之尊尊古文,马为伪经作注,郑则以古文总结经今古文之争。康认为郑玄一统儒学江山之後,巩固了刘歆伪经的地位,而许慎又为伪经建立声势,以至於帮助刘歆及其伪经笼罩中国长达二千年之久,以伪代真,以是遮非,其间宋儒所用亦无非都是伪经。24
    康作《伪经考》是为了徵信,也颇展露其考证长才。他力证秦始皇焚书坑儒,并末尽除六经,盖因所焚之书乃私藏,而所坑者不过是460个咸阳方士,非尽儒者。换言之,未焚之书、末坑之儒多矣。康又举证明说秦立七十余博士,足见儒学续而未断,而儒者如扶生、申公、辕固生、韩婴、高堂生等,虽皆经焚书坑儒,然而至汉初仍然健在,可见一斑。依康之见,秦始皇焚书的目的既在愚民,岂有必要焚毁所有的书以愚己?事实上,焚书六年之後,刘邦入咸阳,萧何犹得收取大量图书。康於此,并无意为秦火辩解,其目的仅在说明,儒者儒书并未如常人所信,因秦火而亡,亦因而使刘歆得以窜乱六经25。康有为力证秦火没有把书烧光,却完全不提项羽之火才把书几乎烧光,恐怕并不是无心的疏失。
    康既然强调秦始皇并未尽焚群籍,所谓古文从孔宅中重新发现便不实在,更何况果真发现大量古籍该是何等大事,而《史记》竟无记载。班固《汉书》献王刘德传虽有先秦篆文书籍,以及置《毛诗》和《左传》为博士的记载;恭王刘余传虽有重建孔宅时从壁中偶然发现古文经的记载,但是康仍问,何以司马迁身在二王之後,竟不知此一大事。此一疑问使康相信,刘歆也窜乱了《汉书》 。康读《汉书·刘歆传》,就感到很像刘歆的自传26。
    事实上,康认为刘歆不仅仅窜乱了《汉书》 ,同时也动了《史记》的手脚,如在《史记》中出现的古文二字,都是刘歆的增添,若司马迁自称读过《左传》,然而《左传》却不见之於《儒林传》;在康看来,岂非增添的明证?不仅此也,康一直认为,司马迁绝不会以《左传》为经传之一种;<十二诸侯年表>中虽说左丘明是《左传》的作者,但康不信司马迁会这样说;若然,则司马迁必然会将《左传》与《公羊传》和《谷梁传》同列於<儒林传>之中。至於问到刘歆既然可以任意窜改,何不也窜改<儒林传>,康的回答就甚武断,说若刘将《左传》增入为人熟知的<儒林传>,不免暴露作伪的痕迹,故窜之於较为鲜知的<十二诸侯年表>里以乱真27。
    大体而言,《新学伪经考》一书有其博学的一面,从文献比较和考证中提出问题尤见匠心28;然而自以为是的论点、跳跃式的结论也不胜枚举,自然会引起强烈的反弹。孙宝1874-1924)就批评康的伪造之说,「欲以新奇之说胜天下,而不考事理」29。连梁启超也认为,乃师难自圆其说30。但是自信极强又特具知识上傲慢的康有为,每视批评如无睹,更雅不愿与人辩难。他与朱一新为了《新学伪经考》来往笔战不休,洵属罕见。朱曾掌广雅书院,学养为康所重,复又相识,故《伪经考》完稿尚未付梓时,康已送请朱氏览正。朱是一位认真的学者,又长康十岁,遂毫不保留地提出异议,他既不能接受古文是伪经之说,也不接受刘歆窜乱《史记》的指控。朱责康论学过於武断,情见乎词,如谓:「同一书也,合己说者则取之,不合者则伪之。」31在康有为之前,虽颇有学者指某经为伪,然而无人如康断言古文经皆伪。以《左传》为例,早在汉代已有人不以经传视之,唯有康前无古人地直指为刘歆窜乱《国语》而成。依朱一新看来,「左氏与《国语》,一记言,一记事,义例不同,其事又多复见,若改《国语》伪之,则《左传》中细碎之事,将何所附丽」?朱因而站在学术的立场,劝康「持论不可过高,择术不可不慎」32。
    朱一新忧虑康氏过高的持论,会有政治和社会层面上的后果,如此否定古文经很可能会有连锁反应、若谓「六经更二千年,忽以古文为不足信,更历千百年,又能必今文之可信耶」33?然则,秦始皇未能尽毁的经书(如康所说),或因康而全尽。康之目的若在明学术,则朱认为反而「学术转歧」;若为了正人心,则「人心转惑」。朱惧一旦对经书发生了疑问,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以至於废孔而後已。朱一新一心维护古文经,不仅为了学术,而且为政教,甚怕建筑於儒学的整个秩序,将如大厦之将倾34。康回朱之抨击,并不斤斤计较学术上的考证问题、明言自外於「乾嘉学者,猎琐文单义,沾沾自喜」,又曰「不敢以考据浮夸,领率後生」。他有高於解经本身的目的,他辨别今古是为了明伪经之祸,以冀为国为民导向转机。他对朱氏的忧虑,颇不以为然:「若虑攻经之後,它日并今文而攻之,则今文即孔子之文也,是惟异教直攻孔子,不患攻今学也。」35在此可见康朱之异的要点:朱要维护传统政教秩序,而康则要在旧基础上建立新秩序。此一要点之外,学术上的异同似乎显得并不十分重要。
    康有为既以刘歆伪经为中国落後不进的主因,故必欲藉公羊学以恢复孔子的真精神。康有为从今文家刘逢禄之说,以春秋为脱离循环的古代,一个新历史时期的开始,因而孔子被视为後王,为後世创制,以挑战刘歆伪造《周礼》将周公视为制作者。此一伪造影响更为深远,不仅模糊了孔子的远见,而且导致中国二干年的停滞不进。此乃康全力暴露刘歆作伪的最大动机36。   
   
康攻刘的根本动机,或许初未被朱一新所了解,朱实怪康攻刘过当,或过夸大刘歆作伪的本领。关於这一点,当时士大夫多有同感,如孙宝说:「使欲能造,歆亦圣人也」;又说:「若云诸书皆出其手,则攻之适以尊之,歆果胜圣人也。」37无论孙或朱,多少知道康有为有心改革,但他们都认为康是「阳尊孔子,阴主耶稣」以及「用夷变夏」,这是他们完全不能接受的。康对此虽加以否认,不过他在覆朱函中,承认对西方文明印象深刻,他问朱:「今之中国与古之中国同乎?足下必知其地球中六十余国中之一大国,非古者仅有小蛮夷环绕之一大中国也。」正由於中国不明今古之异,不知变通,故遭外人欺侮,失地赔款,圆明园被焚,「诸夷环泊兵船,以相挟制,吾何以御之」?他更进而责朱等保守派人士,蒙然不知变局,坚持不切实际的学说,对亡国亡种似无动於衷。因而康对朱之抨击,报之以「足下不知仆、亦不知西人、且不知孔子之道之大也」38。至此,已可知康朱之辩,绝非狭隘的经今古文之辩。
    康朱之辩似可证实,康确有利用孔子帮他偷运西方文明入境的企图。美国学者李文孙(Joseph Levenson)虽不知康朱辩论之事,却早在60年代就有如下的观察39:

中国传统派人士,不论对西化的意见如何,都同意孔子乃中国文化里的圣人,以及儒学乃中国文化的精髓。然则,如果把球踢到自我蒙蔽而显然瞧不起西方的儒者那边,把当时崇尚的儒学说成不是真正的儒学,则一个较全面的改革,不仅止於物质的层次,可说是中国文化精髓的再发现,而不伤及精髓。

这一段话,无意中透露了康有为释经的蕴义。不过,康踢出去的球却遭遇到强烈的反弹。从保守派的眼中看来,将孔子西化之祸,甚於向西方学习;更何况康断言二干年的政教体制一直在伪经影响之下,无可避免地伤害了儒家的信誉,开了「订孔」以及「打倒孔家店」的先河。顽固人士固然视康说如毒蛇猛兽,即使是温和派,甚至同情变法者如文廷式、翁同稣辈,亦不以公羊改制之说为然,以致於使康戴上「非圣无法」的大帽子,还有人要求以诛少正卯的先例来对付康有为40。康之重诂儒学,并未如李文孙所说的导致「全面的改革」,反而引起广大的争议、混淆、疑惧,甚至模糊了变法的焦点,这必然是康所始料不及的。
    平心而论,康并无意将孔子耶稣化,因他明言耶教的《圣经》既不如佛经,更不如儒家的六经;然则,又何必多此一举?他也甚明神俗之异,特别指出在西方宗教与科技政艺是两码子事,说是「西人学艺,与其教绝不相蒙也。以西人之学艺政制,以孔子之学,非徒绝不相碍,而且国势既强,教藉以昌也」41。由此可见,康之终究要建立孔教,并无意「阴主耶稣」,而是希望能给近代中国提供一个精神支柱,起极积作用。他的用意无非要借重西政西艺以图强,以儒为教的目的原是以儒变法。他说他在儒家经典中发现了「非常异义」,当然其中也掺杂了不少他自己的异义。从创造诠释论而言,康之强加己意,未尝不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诠释学洞见与判断,设法掘发原思想体系表面结构底下的深层结构出来」42。从此观点视之,便不能视康有为为纯粹的或传统的公羊派学者,而是一个有创意的哲人,欲借公羊之帆以驶变法之舟。至於说康之创造性的诠释,到底重振了儒学抑是毁了儒学,则属另一回事。不过,从事後看来,应是毁多於立。他心在变法,却不自觉地动摇了儒家的根基,触动了思想革命。换言之,康重诂儒学原是为了变法,然而他诠释出来的蕴义,并不受制於其原来的意图。事实上,他的哲学诠释所产生的後果,与他的本愿相差甚远。不过,我们不能以後见之明,忽视康当时的真正关切和企图,他一心一意要追求的,就是要托儒改制,难以想家对後世的影响。

  以孔子与董生为变法旅伴

康有为於马江之败後,立志变法;时代的危机促使求变的动力,如何来应付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不仅需要而且紧迫。他的《伪经考》意在打破旧权威,之後又花了五年写成了《孔于改制考》,则意在建立有利於改革的权威。他无疑利用了孔夫子的权威,甚至把孔圣人打扮成改革派;不过,所谓改制,意指制度上的改变。康在此书中,并未如李文孙所言。把孔子说成「是那时代里的进步份子,不是保守派」43,康的真正意图是要证明孔于是他那个时代里,一个伟大传统的创造人,而非历史受授人,亦因而认为六经之前没有可靠的文字记录,秦之前没有详尽的信史,故夏商周三代事迹难考,更不用说渺茫的五帝了。康於是把中国上古史比作《圣经》里的伊甸园故事或日本的神武传说;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无稽,所谓「太古之事已灭,若存若亡,若觉若梦,可为三古茫昧之据」。他因而认为既无参验,便不可信据44。他真正的兴趣并不在疑古或追求信史,而在辩说上古三代的良法美意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孔子的创制。康认为孔子固非唯一的创制或创教者,先秦诸子以及印度的婆罗门教士和希腊古代哲学家苏格拉底,都是学派与教派的开创人,而创教的目的莫不在改制,冀对当时後世有所影响45。
    为甚麽孔子和其他教主都要托古改制?康有为的解释是,常人莫不喜欢厚古而薄今,因而需要「用远古来征服近古」(turned to distant past to conquer the recent past)46,需要借用圣贤的话来宣扬自己的学说。康氏指出,先秦诸子学说都为了改制。如孔、墨俱称尧舜,而所称迥异,使韩非不知何所适从,足证孔墨所称引者,并非信史,故有异同。孔墨不过是各自在创立不同的学说罢了,其他创教者亦莫不是如此47。康有为显然在任意裁定古史,以为其哲学诠释与政治改革之需。
    康有为直言,刘歆把周公视为儒教的开山老祖,因而模糊了孔子改制的真相。他指出《礼记》中的<儒行篇>,就是孔子为儒者所制作,犹如怫家的戒律或基督教的十戒,益知儒为孔圣人自创。他更进一步说,孔自创的儒教像基督教和回教一样,不为一时一地,而是为全人类设想的48。他又将儒服比作佛徙的袈裟,都是在表现各教的尊严,衣冠整齐的儒者若言行不一,无异於穿袈裟而犯戒律的和尚,也就是君子儒与小人儒之分。他还引用墨子攻击儒家丧服与三年丧之说,以证明丧制原非古已有之之制,而是孔子的创制,因墨子不会去攻击他所崇尚的古制。总之,康有为强调不论是释迦牟尼或孔子,凡圣人创制必重视其信徒们的仪表,讲究衣冠,儒者自不能例外。孔子也就无疑是创教的教主了49。
    康更认为孔子是一个很特殊的创教教主,因从公羊素王之义,可知孔子生於周之衰世,有心救时,应天命为後世创制作法。孔子作《春秋》也就是为了改制,而改制也就是孔子的「隐志」。就此而言,圣人足可以王者自居50。实则,自战国至後汉八百年之中,孔子一直被尊为王者。康认为古籍中的新王、文王、圣王、先王、後王,指的都是孔子,因孔子以王者的地位作《春秋》,示王道,承周统改制,为万世立法。然而,刘歆却以周公代孔子,遂破坏了以孔子为教主的传统,致使与君统共存的师统,无以为继,卒令二千年帝制中国,君权独大,儒教式微,民主凋敝。若然,为了救时唯有复兴儒教,以重建失去的精神权威51。
    康有为认为,汉儒董仲舒最能理解公羊大义,因他能从公羊通《春秋》,从《春秋》通六经的精髓,故也最明白孔子创教与制法,因而能建立知识和道德价值的「大道」。董不仅帮助汉武帝独尊儒术,确定孔子创教的祟高地位,而且最能统合孔门七十子的「口说」,使宝贵的公羊微言,口口相传,不致於及身而绝。宋之名相王安石,即因不知春秋大义,故讥之为「断烂朝报」。康谓若儒者皆如王安石,则儒家必亡;若欲明圣人大义,必须通读董书。康以董书开启儒教真义的金钥匙,以董为海上航行的领航员,因而董在儒家传统之中,孟、荀亦难匹比。此乃康特撰《春秋董氏学》一书的缘起,有曰:「微董生,安从复窥孔子之大道哉?」52康之尊董,真可谓孔子以下一人而已。
    康承袭董子所谓,新王为新时代制作之义,强调孔子於结束周统之余,为新纪元设计了整套的制度。康既以改制见诸六经,则六经必是孔子所著,亦因而宣称六经乃儒教的圣经,也可与佛经相比,都具有神圣的色彩。事实上,唯有圣人亲手写的书,才能称之为经,一般儒者之书只能称之为传。然而,从大唐到朱明,由六经而九经,而十三经,甚至十四经,在康看来,都是不恰当的,故坚持只有六经,除了圣人之外,无人可以增添经书53,以肯定经书的神圣性格。
    对康而言,肯定孔子乃六经的作者十分重要,因非如此不足以说明六经是载道之书,而非古圣贤王的言行纪录。孔子像其他教主一样,不过是用古圣贤王的言行来充实他的学说,支持他的理论。故当孔子在经书里称颂尧舜时,并不是赞美古史,而是为後世改制作法。经书里写到周文王的治道,也非政治史,而是圣人为其理想的政体提供一个范例,可於最後到来的太平世之前实施。康如此诠释,在强调孔子托古是为了改制的心意54。
    在康有为的心目中,孔子甚善於托古;在我们的心目中,康也极能托孔夫子与董仲舒之言求变法。康以孔子为创教的教主,以董生为孔子制作的宣扬者,实际上已借公羊之名,而倡其个人的变法思想,略同圣人之托古改制。康声称孔子改制,仅立大纲,尽可由其门徒充实内容。此意乃指,後世儒者也大可增益儒教,以推陈出新。这未尝不是说,康以儒者的身分,也可为公羊学之骨增添血肉。然则,他于诠释儒学之隙,任意参照近代西方的社会达尔文学说与女子平权思想,也就不足为奇了55。更重要的是,他受到文明的影响之余,为时代的需要,突现而且发展了若干公羊学中的隐义,特别是将公羊三世之说,演成促专制到君宪,再到民主的政体发展说。此说为他在百日维新前夜,奠定了一个重要的理论基础。
    康有为刻意将孔子作为他的变法旅伴,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儒家思想曾主导中国的政治和社会长达二千余年之久。康自身所处之世,虽然世衰道微,但儒学仍然是极大多数士大夫的信仰。一旦孔子可以成为改制的教主,变法的同道,则全国全民自会景然从风,推行新法。康一再说,若能说服皇帝变法,则以莫大的君权雷厉风行,无事不成;同理,以孔子莫大的影响力,亦可促使举国倾向变法。不过,康之想法与实际情况颇有距离。在政治层面,康最后虽得光绪皇帝见听,但因慈禧的阴影,不能施展皇帝应有的权力。光绪立志变法,反而造成两宫不和,结果是未见其利,已蒙其害。在思想层面,康之以儒变法引起极大的争论,甚至强烈的反弹,把儒教建成变法之教,并不成功,更是似乎有害而无益了。

  打开洪水的闸门

《新学伪经考》于光绪十七年(1891)出版后,曾连出五版;但是康不久就被控污蔑刘歆、欺世盗名以及叛逆圣教之罪。三年之后,清廷特召两广总督李翰章查问此事;李翰章则请经学家李滋然审阅。李滋然虽然指出书中的错误,但不认为有离经叛道之罪;总督李翰章遂要求康自毁书版,而了结此案56。当时朝野正在备战,无暇深究,康氏可谓侥幸得脱。《孔子改制考》的命运并不见得好,于百日维新前夜初版后,不仅未能为变法推波助澜,反而成为争论的焦点。保守派攻之,固不遗余力;不反对变法或有心变法之士,也不以为然。帝师翁同龢指康是「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57。深受光绪信任的文廷式,根本瞧不起公羊学,说「近时讲汉学者标榜公羊,推举西汉便可以为天下大师矣,计其所读书,尚不如宋学者之伙也」58。其余如巡抚陈宝箴、总督张之洞,虽在两湖推行新法,却因不能苟同康之经说而不肯合作59。
    康有为的哲学诠释是为了政治改革,结果无论是具有破坏性的《伪经考》,或是具有建段性的《改制考》,都成了改革的负担。许多掌权者以及一般士大夫都因康氏经说之具叛逆性,而怀疑他变法的诚意,于是有「不反对变法而是反对乱法」之说60。最后,康党也是在乱法的罪名之下遭到镇压。这不得不令人感到,康之利用孔子,反而加深了保守派的敌意。此外,他为变法所立的学术理论,显然与实际情况有不合之处,应是始料未及。按其三世进化之说,当前的变法应推行君主立宪,而立宪须开议院;然而,不仅开议院的政治与社会条件没有成熟,而且开议院显然将削弱君权,君权在戊戌变法之年,是太弱而不是太强;若君权再弱,何以推行变法?康氏有鉴于此,暂时改变主意,于百日维新期中,不主张开议院,更进而提倡君权61。这虽不能说是康的机会主义表现,但多少显示他花了大气力的学理,想学以致用,结果反而给政敌提供了攻击的弹药。
    从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角度看,康之公羊学以及对儒学的重新诠释,虽不利于变法 ,却大有利于革命。李文孙就有这种看法、他锐[今文学派的确于攻击时尚的经典之隙,成为文化的破坏者,开了文化流失之门;因为经典既然可以怀疑,任何东西都可怀疑]62。此正是攻击康氏的保守派所忧虑的。梁启超也承认乃师的经说,导致对整个古典传统的怀疑。康虽无意成为解放思想的英雄,却无心做了思想启蒙之师。他想要重新发现儒家的真理,但是近代新儒的建立,即因疑古疑经的风潮而困难重重。他的孔教计划亦乏善可陈,把孔子神化,事实上更加有损儒家在近代的信誉。
    康于晚年极力护孔、抵抗极端主义,但并无成效,因而被新一代的知识分子讥为反动派或顽固派。其实,五四那一代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也有不少承认受到康有为经说的启发,如顾颉刚锐:「自从读了《孔子改制考》的第一篇之后,经过五、六年的酝酿,到这时始有推翻古史的明了的意识和清楚的计划。」63顾的话落实了五四疑古派与康有为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的,康为了变法而设计的哲学诠释,无意间却打开了疑古和反孔的闸门,自此洪水滔滔,波涛汹涌,余波荡漾。

注释:

1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1992),页16;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九(台北 :宏业书局·1976),页2
2即梁启超也承认这一点,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1985),页63
3《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页21
4 Kung-chuan Hsiao,A Modem China and a New World(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5),67-69。另参汪荣祖:《晚清变法思想论丛》(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页108
5参阅《章太炎全集》,册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
  页
118
6章太炎:《清代学术之系统》(单行本,出版资料不详),页6
7见注4Hsiao书,页101
8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二十。
9参阅萧公权:《康有为思想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88),页27-30
10 12 《春秋三传》,页536-3781100
11参阅康有为:《春秋大义微言考》,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八,页543
13 31 32 33 34 35 38 41 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页815798798802803803-805806808816-18822820
14朱安群编著:《十三经直解》,卷三下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
15 16 17 18 22 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七,页24136-37138-3944-4574-7565-66136142143144515255661204665175176183186202250350
19 参阅14·卷三上册,页16: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四,页4461218-19
20 27 28
见蒋贵麟编:《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四,页612630-3171181-331
21 康门弟子梁启超以及近代学者如钱穆、萧公权、汤志钧等先生先后指出,《大同书》不可能如康自谓早于18841885完成,该书原稿的发现更证明完成的时间应在19011902年之间康居印度时。不过,最近出版的康氏早年著作,特别有关大同的思想部分,则又可见《大同书》成书虽晚,其大同哲学的酝酿甚早。
23 24 25 参阅《康南海先生遗著会刊》·册一,页76105122124128-291743125131132135139149155158161163-671751791-1941
26 参阅上书,页13-1422104-106128;《汉书》,册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页24102414
29 37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页121153
30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页64
36 参阅注8,册一,页404465;册四,页186On-cho Ng,”Mid-Ching New Text (Chin-wen) Classical Learning and lts Han Provenance”,East Asian History,no.8(December 1994);28
39 43 Joseph Richmond Levenson , Confucian China and lts Modem Fate,8 voi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mia Press,1964)
40 59
参阅汪荣祖:《晚清变法思想论丛》,页107-13120-21
42付伟勋:《从创造的诠释到大乘佛教》(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0),页33
44同注8,册二,页6-7;另参阅同册,页3-13
45同上,页175817-55;册三,页404
46恰合盖彼得(Peter Gay)语,见氏著:The Enlightenment; An interpretation( New York;Norton,1966),269
47 48 同注8,册二,页81-83118119264-65269275
49参阅同上,册二,页283-84289290291306314;册三,页402404405455-56613505-50576-89605-11613616
50同上,册三,页436;册四,页203206217576577
51同上,册二,页332-31337338340312-13;册四,页181186
52董仲舒的地位,因乾隆时经今文复起,又重获肯定,阅周桂钿:《董学探微》(北京,北京师范大学,1989),页392。在康之前,魏源已高度赞扬董氏,见魏之《董氏春秋发微》,载《魏源集》,册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页135
53同注8,册四,页193-93293391392393。另参阅册三,页94-430
54同上,册三,页394429432451460462
55同上,册四,页77-78;页16371
56 60苏与编:《翼教丛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页69-727482-8390
57《翁文恭公日记》,卷三四(台北;商务印书馆,1963),页43
58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六(上海:复制线装本,1979),  页  10
61参阅Young-Tsu Wong, ”Revisionism  Reconsidered: Kang  Youwei and Reform Movement of 1898”,Jourmal of Asian Studies 51,no.3(August 1992):519,521.
62
同注39vol.1,89
63顾颉刚:《走在历史的路上:顾颉刚自述》(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1989),页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