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节选)

        那时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表面上大家还能保持相当的礼貌,可是实际上的朝局,已分出帝后二党, 各有水火不能相容的局势。太后本是一个很能干厉害的人,到了政权不 能不交还光绪帝的时候,心里本不愿意,很是勉强,存了一种试不好再来垂帘不迟的想 头。光绪帝人是好人,可惜没有多大才干,一到执到了政权,就非闲散时可比;好象鸟 出了笼,鱼得了水,很想做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来。其时外边政局的重心,完全集中于 北洋大臣李鸿章,而帝则惟师傅翁公之言听计从。翁、李隐然是两派的首领,后面是帝 后的背景;而二派的谋臣策士,更推波助澜,各拥其主,俞趋俞异,俞争俞烈。这时李 公掌握兵马大权,本人很晓得丁汝昌的海军不中用,和日本人不能战;假使战败了下来 的议和外交,又要他去当冲。有这几层原因,所以他不主张决战,而嘴里的理由说法又 不能拿心事和盘托出。
     翁公一方面是清流的领袖,看日本人凶蛮骄横,愤恨得很,一点也能够再忍;但是 海军有点靠不住,能战胜的见解,也是有的。可是兵是李公带的,兵船也是他管的;那末,他应该负起这种绝大的战的责任,和战胜的责任。所以当时一定要战的权操之于朝 内;而一战决不讨好的事实,李公看得最清楚。二派既然各趋极端,所以一战的结果, 是丧师赔款割地,所有战败国的羞辱,没有一件不完全了。本来一国内不能相容的二派, 拿对外的出入来做政争的工具和认为绝好的机会,是一件再危险也没有的事,如果二派 当时都有了近代政治上的常识,碰到国家这种重大的事变,大家向来恶感冲突的地方, 摆在一边,推开诚心,权衡事实,以整个国家利害为前提,那结果决不会糟到这地步。 (第一节中日战争)
      我上边不是说过那时的朝局,有帝后两派么?在光绪二十四年以前,这种情形,虽 然看得很明白,但是翁公还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表面上还可以维持相安的局面。等到恭 王一死,小人渐渐出头擅起权来,在太后那一方面,就要排斥翁公,使帝党孤立;在帝 这一方面,此时已经怀了变政的决心,觉得翁公过于持重,常常掣他的肘,心上也不愿 意。所以太后既要去翁,他也无可无不可。那晓得翁公一走,太后防范进攻的计划,愈 加的周密;而帝的左右一班想用激烈雷霆式的手段来变法的人,也一天一天紧紧的包围 上来,还进一步离间人家的母子。帝见了这班忠心耿耿的人,新奇有胆的条陈,不知不 觉就卷到旋涡里边。那班变法的人,又没有审慎审慎的考虑,究竟当时的实权在那里? 拿兵权的重臣究竟信从那一边?也等不及布置周妥,专仗了意气用事,那晓得结果是杀 的杀,逃的逃,还幽禁了光绪帝,造成了太后求之不得的二次垂帘锤炼垂帘。这种牺牲, 真不值得!本来太后方的人,都是一般权奸大猾;帝方的人,都是一班鲁莽率真的新官。 那成败的结果早就可以料到。那时颇传说康有为是翁公引进的,其实完全不对;我们看 翁公当时及后来的两段日记,都可以证明了。
      《……上命臣索康有为所进书,令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 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戊戌四月初七日)》
      《新闻报记十八日谕旨拿康梁二逆,并及康逆为翁同龢引荐,有为其才百倍于臣之 语;伏读悚惕,窃念康逆进身之日,已微臣去国之后。……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 猖狂至此,而转以此获罪,惟有自艾而已。……(己亥十一月廿一日)
      据说当光绪帝向翁公索康书的时候,光绪帝听到翁公“此人居心叵测”一句话,就 问道:“何谓叵测?”翁公答:“叵测即不可测也。”这种情形是翁公亲告我父(张謇) ,我父亲告我(张孝若)的。
      看这两段的记载,就晓得翁公对康着实不满,已决无引进的道理。那时又传说我父 亲是预闻康等变法的举动,其实也不然。在光绪十五年我父亲到京的时候,康也在京, 其时相识,很有往来,康并且还做了好几首诗送给我父亲,表示他的钦迟。但是我父看 了康的居处见客,排场很大,意气过嫌豪放,不大平正,心里很不赞成;所以他尽管送 诗我父都没有回答。到了光绪二十一年的十月,我父在通接到梁公鼎芬从南京发来一个 电报,因为组织强学会,要我父加入,强学会是中国第一个公开的集会。那个电文是:
     “南通张状元:现与中弢长素诸君子在沪开强学会,讲中国自强之学,南皮主之; 刊布公启,必欲得大名,共办此事,以雪国耻;望速复。鼎芬蒸。(十月十九日夜九时 到)”
      我查看光绪二十四年我父在京的日记;那时已经听说康等有不很审慎的变法,我父 不赞同这种轻举,所以见面也曾竭力劝过;既然劝过,自然不会预闻他们的策划,他们 也当然不引我父为同志。当时恭王一死,我父即料定朝局将大变,等到翁公开缺回籍的 上谕下来以后,更觉得大难立至,就去见翁公引了朱子答廖子晦的话,劝他赶速的走; 我父所以引朱子这段话的意思,指些什么人,当然很容易明白。……
      翁公在那月十三日就动身回常熟老家,我父六月初七一跟了回通州。以后几个月的 离奇变幻的朝局,事实上与他二人,毫不相关。并且大家晓得翁公是痛恨康等的人,我 父与康也并不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到了十月间还故意办翁公革职永不叙用的罪名, 后来也还有人要将我父攀诬在内;这不是“君子不失为君子,小人不失为小人”么?这 也可见得当时朝局只管排斥异己,暗无天日了!
      后来我父有一篇诗序,讲到那时的情况,和后来的感慨。
      “文恭公与侍郎皆制举时座师,文字因缘,进于道义,期待之深,良非恒泛,海内 多知之者。刚毅当光绪之季,两宫失欢,时以翁汪为帝党,力主仇外,结连端荣,假势 匪团,骈诛徐、联、袁、许、诸人,后又造为翁门六子之谣,冀以尽除以及六子以侍郎 为首,中有志锐、文廷式、某某,余最后;诬余虽不在京,而隐为敌,且与康有为、梁 启超有关也。自京而鄂而苏,谣颇盛。会联军入,刚毅辈伏法而熄,今手扎中似隐语者, 亦见当时二公抑畏之甚也。”(第二节戊戌变政)。